李衣錦人生第一次缺席家宴,是在老太太八十大壽這一年。
每年的除夕她應該早已回到家,或在回家的路上。手機里是二十九個未接來電和十六條語音,不用看就知道,她媽在問她坐的哪一趟車,什麼時候到家。悔就悔在兩個星期前她媽第一次問她的時候她一個哆嗦沒敢說實話,撒謊說今天到家,但現在她正和男朋友周到一起,坐在開往他老家的高鐵上。
李衣錦活了三十一年以來就沒做過這麼大逆不道的事,一下子點了兩個人的火。一個自然是她媽,從她記事以來就從來沒有忤逆過,另一個自然是老太太,不僅她不敢忤逆,全家人都不敢忤逆。
「有這麼嚴重?」周到在旁邊打著手機遊戲,漫不經心地問。「有這麼嚴重。」李衣錦說。
即使人不在,她閉上眼睛,也就想像得出家裡的樣子。老太太坐在她坐了一輩子的那把雕花木頭椅子上,鬢如霜雪聲如洪鐘,不形於色而顧盼生威,老花鏡鏡腿上掛著膠布纏著的掛繩,一手拿著她那誰都不給看的寶貝賬本,一手撥著膝上磨得發光的老式算盤,口中念念有詞算珠噼啪作響,就像是活在上個時代的賬房先生。每對完一條賬,就抬起眼,跟一旁收拾屋子的李衣錦她媽說,「李衣錦什麼時候回來?你不問,我自己打電話了。」
別看老太太八十了,硬是在家裡小輩的帶動下學會了現代智能科技,語音視頻不在話下,甚至還學會了玩消消樂,只不過大家跟她普及了無數次計算器,她還是抱著她那算盤不撒手。
「這不是都沒到家呢嗎?」李衣錦她媽有點不耐煩,「不用問她,今天肯定回來。她你還不知道?她能上哪去。」
「再打個電話!」老太太不高興了,眼睛一瞪。
她媽就又拿起手機,還沒撥出電話便被接連響起的門鈴聲打斷。「姥姥!」
門一開,一枚少女裹挾著濃郁的香水味衝進來,宛如黑旋風一般瞬間飄到老太太椅子面前,乖巧蹲下,精緻睫毛下面的一對大眼睛眨巴眨巴,輕車熟路開始撒嬌。「姥姥,我可想你了!我剛回家放下行李就來啦,我乖不乖?」
「乖,」老太太淡定地抬了抬老花鏡,湊近觀察了一下這位少女新挑染的粉紫色頭髮。「娜娜什麼時候放的假?學習辛不辛苦?」
女孩嘻嘻一笑,「學習有什麼辛苦的。」
她媽跟在她身後進屋,跟了一句,「學習不辛苦,什麼辛苦?談戀愛辛苦?」「媽!別瞎說!」女孩抬眼不滿地瞪了一眼她媽。
陶姝娜是李衣錦的表妹,是暗黑系潮酷個性美少女,也是機械工程專業高材生,今年剛博士錄取。作為比她大六歲的表姐,李衣錦卻從未也並不想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提什麼建議,陶姝娜從小就是佔盡了美貌才華,進可在人前當別人家孩子的榜樣,退可在老太太膝下承歡撒嬌,在外是又驕又颯知識精英,在家是古靈精怪小公主,跟她一比,口拙手笨的李衣錦灰頭土臉磕磕絆絆走過的路,一點拿出來炫耀的資本都沒有。別人倒是也沒明說過,只有李衣錦她媽前幾年頗為酸澀地當著李衣錦的面說,要不是你有個表妹比著,還真以為你有幾斤幾兩呢。
李衣錦知道,這語氣里的酸,酸的不止陶姝娜,還有陶姝娜她媽。
「姐,衣錦還沒回來呢?往年都是衣錦回來得最早,不像娜娜,非得跟同學出去嘚瑟好幾天才回家。」孟菀青一邊把提進來的大包小包年貨依樣放好,一邊隨意地說。
李衣錦她媽沒吭聲。
孟菀青,陶姝娜的媽,李衣錦的二姨,年輕時便是個大美人,不像她媽。她媽走路有些跛腳,以前小兒麻痹的後遺症,從李衣錦記事起,便是皺緊眉頭耷拉著嘴角的苦悶模樣,對誰都沒個笑臉,對李衣錦更是永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臉色。而她這位綽約多姿如春風化雨的二姨不僅成功地把美貌基因傳給了女兒陶姝娜,還成功地保養得現在跟二十多的女兒一起出門還敢開玩笑姐妹相稱,陶姝娜穿了用了什麼新奇的潮流玩意兒,一定會回頭給她媽也置辦一份,母女倆打鬧說笑起來跟閨蜜沒兩樣。
「我今年就沒嘚瑟!」陶姝娜說,「我原本還想去面試來著,你讓我早點回家的。」「姥姥八十大壽是大日子,」孟菀青說,「都應該早點回來,你搞什麼特殊。」
「小姨呢?」陶姝娜問。
「估計現在剛下飛機,得一陣才到家。」孟菀青說。
李衣錦她媽沒說話,忍不住又給李衣錦發了條微信。「怎麼回事?不接我電話也不回信息,出息了?」
李衣錦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灰茫茫景色,嘆了一口氣。
「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太唐突了?」她問身邊仍舊在打遊戲的周到,「明明還沒領證,卻弄得像去婆家一樣。」
「什麼叫去婆家?」周到看了她一眼,笑,「是回婆家。逢年過節的,這是傳統。」
「我們家就沒這傳統。」李衣錦小聲嘟囔了一聲,周到的手機里響起「game over」,他低低地罵了一句,沒再接李衣錦的話。
從李衣錦記事起,除夕不僅僅是除夕,還是姥姥的生辰,也是她們全家人每年唯一一個聚在一起的時候。她家就住在姥姥家樓上,二姨家後來換的大房子在隔壁小區,小姨雖然離開家鄉滿世界跑,每年也從來沒缺席過。在她們家,沒有人可以回婆家,全都回娘家。李衣錦沒上大學前,沒離開過家鄉,感受並不明顯,後來才漸漸意識到,原來別人家逢年過節都是爸爸帶著媽媽和孩子回婆家的,只有她們家例外。
她只當是一輩子古怪慣了的老太太說一不二的鐵血政策,也從未想過是為什麼。有趣的是,孟家的三個女兒嫁了三個好女婿,各個通情達理,毫無異議。
李衣錦她爸提著給老太太訂做的蛋糕進門,看了一眼旁邊孟菀青一家帶來的東西,包裝精緻,都是捨得給老人家花錢的人才會買的禮物。
「孟明瑋,」他走過去,把蛋糕遞給李衣錦她媽,「李衣錦怎麼還沒到家?到底是哪趟車?幾點到?」
孟明瑋沒吭聲。
「孟菀青都到了,你看看人家。」他給孟明瑋遞了個眼色,又看了一眼窗外樓下。
孟菀青一家來的時候,孟明瑋就注意到了樓下停著人家今年新換的奧迪,心裡又是彆扭了一下。但看孟菀青的老公陶大磊進門,穿著打扮也是普普通通,不由得犯起嘀咕,想著他一個拿了幾十年死工資的到底哪裡來那麼多錢把老婆女兒養得光鮮亮麗人見人愛的,當年孟菀青圖他長得一表人才,老太太嫌他一貧如洗又沒什麼能力,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們家竟是夫妻和睦女兒出息生活優裕,處處透著安穩富足,讓孟明瑋每次想起都好不羨慕。
隔壁小區走路五分鐘的事,還非要開車,裝什麼裝。她想。
手機響了,李衣錦沒打電話也沒發語音,就是發過來一行字。「我和周到在去他家的高鐵上,今年不回家了。」
孟明瑋腦子嗡地一下就炸了,下一秒就把電話撥了過去。但李衣錦像是早就料到她招數一樣,竟是早她一步關了機。
無法無天,無法無天了。
她從來沒想過李衣錦也敢幹這麼先斬後奏的事,一時間連生氣都不知道該怎麼生氣。
客廳里老太太早就收起了賬本算盤,心情頗好地坐在沙發上聽陶姝娜講段子,孟菀青翹著腳坐在一邊看電視里演的偶像劇,陶大磊一邊把手裡剝好的瓜子仁遞給他老婆一邊跟李衣錦她爸扯著閑篇。
「李誠智,你過來。」孟明瑋忍不住示意。
「……家都不回了,」孟明瑋小聲嘀咕,「這下可好,直接送上門去了,下一步是不是就得偷戶口本領證了?」
「活該,誰讓你成天嫌棄周到家裡條件不好?」她爸說,「你教出來的姑娘,就這點眼光。」
「我說的是實話,他倆處了這麼些年,在我面前連他爸媽是幹嘛的都不敢說,家裡條件好不好,她心裡沒數嗎?就真那麼死心塌地跟人家?」
「那有什麼辦法,上趕著要嫁人,賠錢玩意兒。要是到時候那家彩禮錢都不想出,我可不同意。」
倆人在廚房嘀咕了半天,身後陶姝娜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了過來,靠在門邊聽了一會,悠悠地開了口。
「是說我表姐嗎?」
倆人嚇了一跳。
「她兩個星期前就買票了,根本沒打算回家。她不讓我說。」陶姝娜說。「你怎麼知道?」孟明瑋一驚。
「她朋友圈把你屏蔽了。」陶姝娜舉起手機給孟明瑋看。一條兩星期前的朋友圈,李衣錦曬了一張車票的照片。
「買票了。逃跑計劃,希望一切順利。」
「還逃跑,還計劃,」孟明瑋勃然大怒,「還屏蔽我!出息了,這小兔崽子真是出息了,等她回來看我不揍她……逃跑,我讓她逃跑!」
「說什麼呢?」孟菀青聞聲遠遠地問。
「我姐今年跟男朋友回老家了,趕不回來給姥姥過生日了。」陶姝娜說。
旁邊坐著的老太太耳聰目明,陶姝娜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摘下老花鏡,眼睛又是一瞪,「怎麼回事?」
老太太雖然平日里性子倔,但也從來不拿沒來由的道理去壓小輩們一頭,這麼多年來就這一個家族傳統,沒人不守,大家也是沒想到,第一個使性子不回家的,竟然是平日里唯唯諾諾,她媽一發火就嚇得蔫茄子一樣大氣不敢出的李衣錦。
「手機沒電了嗎?我這有充電寶。」周到看李衣錦把手機收回包里,問了一句。「沒事,我關機了。」
「充一會吧,離到家還早。」周到說。
李衣錦搖搖頭,看了一眼周到的遊戲界面。「你別打遊戲了,跟我說會話吧。」「說什麼?」周到說,手裡並沒有停。
「你之前說,你是跟爺爺奶奶長大的,是嗎?」
「是,我爸去世了。」周到眼睛盯著遊戲,眨也不眨。「那,你媽媽呢?這次回去能見到嗎?」李衣錦問。
「不能。」周到答得比自動回復還快,「回我爺爺奶奶家。」「哦。」李衣錦應了一聲。
要說她有多急著跟周到回家見家長?倒也沒有。與見男友家長的忐忑不安比起來,更吸引她的,是生平第一次逃脫她媽管束的興奮與恐懼。這可是她媽,沒斷奶時上班都要提個搖籃把她放在單位窗台上的她媽,初中時追到學校去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李衣錦你忘穿毛褲了的她媽,大學時聽說她們女生宿舍因為管理不當有男生違規進樓時隻身跑到北京去投訴的她媽,工作後每次回家恨不得把她手機里跟上司和同事的聊天記錄都逐一翻過的她媽。
至於姥姥,有乖巧伶俐的陶姝娜哄,應該發幾句脾氣就過去了,不會為了她這個不討喜的外孫女在自己壽辰生氣。李衣錦想。
何況還有小姨呢。她在心裡說。
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家裡的氣氛正膠著。
「怎麼就是我的錯了?」孟明瑋哭笑不得沖著老太太吼,「我不就多問了她幾句哪天回來嗎?怎麼就是我把她逼得離家出走了?」
「你肯定又罵她了,」老太太中氣十足,說話板上釘釘,「你不罵她她能不回家?」
孟明瑋心裡覺得委屈,自己還在為自家女兒做的糊塗事生氣,這姥姥反倒隔輩親起來,非說是她的錯,不由火大,「我是她媽,就算我罵她,她就不回家?反了她了!」
「是吧?就是你罵她了,這孩子從小就這樣,你一罵她她就什麼都不敢說,躲遠遠的,現在連我這個當姥姥的過壽辰都請不動她了?」老太太厲眼一瞪,孟明瑋氣勢便又弱了幾分,「你罵她什麼了?是不是跟她鬧矛盾了?有事瞞著我?」
「我哪敢跟她鬧矛盾?她現在膽子大了,我可管不了她了!」
「你不管她誰管?你是她媽,你不管,難道讓我老太太來管?」
「媽!你是不用管,你就每年今天看孩子們一眼,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家和萬事興,平時……唉,你知道什麼啊!」
孟明瑋越說越惱火,扭頭看一眼沙發上孟菀青一家三口排排坐著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李誠智更是知趣地躲進了廚房,壓根沒出來,只遠遠傳來歡快的鬥地主的聲音,不禁悲從中來。
只有陶姝娜聽見了門鈴響,飄過去開了門。一開門,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小姨!」孟以安回來了,孟明瑋和孟菀青心下都鬆了一口氣。
老太太性子倔,但最聽老幺的話。孟以安人不如其名,是這個家裡最不安分的人,一年到頭各處跑,從來不著家,只要老太太安穩無事,她從來都不過問姐妹親戚間的家長里短。李衣錦和陶姝娜倒是從小就最喜歡小姨,所有的新鮮玩意,亂七八糟的知識,天南海北的見聞,全是從小姨口中聽來的,她帶回來的玩具,雜誌,CD,遊戲碟,漂亮衣服,塑造了她們少女時期所有對外面世界的幻想。
「飛機誤了點,回來晚啦。」孟以安一邊摘圍巾一邊說,話音剛落就發現氛圍不對。從她身後門邊鑽出一隻穿著毛絨絨外套的白糰子,仰起胖鼓鼓的臉沖陶姝娜笑,手裡還揮舞著藍色仙女棒。
「球球!」陶姝娜抱住小女孩就是一頓揉,「球球今年上一年級了嗎?上學好不好玩?」球球咯咯笑著掙脫,一路跑到姥姥面前撲進懷裡,老太太嚴厲的面色頓時有所緩和。
「小姨,……小姨夫?!」陶姝娜一眼看到進門的人,嚇了一跳,孟以安的丈夫邱夏頭上戴著閃閃發亮的皇冠頭飾,手上還套著兩隻根本套不進去的藍手套,還滑稽地擺了個公主亮相的動作,逗得球球大笑。
「這是幹嘛呢?cosplay?」陶姝娜看了一眼球球,靈光一閃,「我知道啦!球球,你是不是把爸爸變成了艾莎公主!」
球球興奮地尖叫:「姐姐!被你發現啦!」拚命揮舞手裡的仙女棒,「我跟你說,贏了的人才能變艾莎公主呢!」
「……在飛機上跟她爸玩遊戲來著。」孟以安搖頭笑了笑,看了一眼老太太,低聲問,「娜娜,怎麼了?」
「姥姥發火呢,我姐沒回家,跟男朋友跑了。」陶姝娜小聲跟小姨說。
「跑了?」孟以安奇道,「李衣錦那麼乖,怎麼會跟男朋友跑了呢?」看了一眼老太太,又看了一眼沉著臉的孟明瑋,兩個人都沒接她的話茬。
「那可就巧了,我這次回來,偏偏忘了給她帶禮物,這下好了,她可別怪我咯。」孟以安一邊說,一邊打開隨身的箱子,陶姝娜立刻聞著味兒湊過去。
「是嗎是嗎是嗎是嗎?」陶姝娜盯著孟以安在箱子里挑挑揀揀,「是那個嗎是那個嗎是那個嗎!」
孟以安笑,拿出一個新款switch,「當然是!你讓我給你帶的,我在東京跑了十幾家店才買到!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型號。」
陶姝娜興奮地大叫,「小姨你是我偶像!太愛你了!」
「你啊,就你慣著她們。」老太太搖搖頭說,神色之間已經沒有那麼嚴厲。孟明瑋拆開孟以安送給自己的羊絨圍巾,摸了摸,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怎麼樣,我們一家人沒遲到吧?還有幾個菜沒做?公主來幫忙了。」邱夏也適時地幫了孟以安一把,「我們還帶回來兩瓶紅酒,挺不錯的。先醒上,一會吃飯的時候大家嘗嘗。」沖球球擠了擠眼,「還不快來幫尊貴的公主更衣!」
球球蹦過來把她爸的雙手從手套里解救了出來,又順走了他的皇冠。
孟明瑋沒說話,把圍巾放在一旁,轉身去了廚房。
球球從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ipad,挨著姥姥坐下,「姥姥,我給你看我們冬令營的視頻!我滑雪滑得可好了!…….不行,你得戴老花鏡才行!要不看不清!因為我滑得特別快!
孟以安進了廚房,洗了手,接過孟明瑋手裡還沒洗完的菜。「怎麼回事?」孟以安問。
說來懊惱,這竟是李衣錦三十一年來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過年。雖然心裡沒底,但她對周到還是信任的。他們認識十二年,在一起八年,也算是經歷過了漫長磨合的愛情長跑。她儘力把此時家人們的臉色從腦海中抹去,試著去享受一個陌生而新奇的春節,和即將面對相處多年男友的家庭成員的好奇和忐忑。
為表誠意,她千里迢迢地把行李箱裝滿了帶給他家人的禮物,雖然全都是從網上或任意一個城市的特產市場可以買到的東西,但她還是覺得親自帶去比較好,甚至為此少裝了好多自己換洗的衣物。雖然周到早就告訴她見不到他媽,但她也為他媽準備了禮物,心想就算見不到,禮物帶到了也好,以後他遲早會轉送。
人哪能一年到頭見不到媽呢?周到的形容也太誇張了吧。從小在她媽360度24小時無死角監控下成長起來的李衣錦心裡想。
不過她和周到平時也不聊這些,他逢年過節也和別人一樣放假回家,區別只是李衣錦總是接到她媽連環奪命電話轟炸,而經年累月她也沒怎麼見過周到接家裡來的電話。問他,他就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只能偶爾用用老人機,不會發信息,也不願意打電話。
預防針打了不少,準備得也算是充分,李衣錦還是在邁進周到家門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周到的爺爺奶奶跟他大伯一家人住在一起,據他說,他爸去世之後,爺爺奶奶就賣了鄉下的房子和地,搬到城裡來跟大伯一家人住了,所以他平日里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就節假日回來,也只是吃個飯住一晚就走。這一次,他特意跟爺爺奶奶說,要帶女朋友回來,才計劃多住一天。
前提是一切都能按照計劃來的話。
一進門,一聲高亢的雞叫讓李衣錦膽子都飛了,連開門的人都沒看清楚就躲到周到身後。「你你你你家還養雞?」李衣錦驚魂未定地問。
「……不養啊。」周到有些迷茫,「奶奶,我們回來了,你們這幹嘛呢?」
李衣錦這才從周到身後探出頭,看到開門的應該就是周到的奶奶了。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舉止也太沒有氣度了,連忙站直身子,努力堆起笑容,「奶奶好,我叫李衣錦。」
「嗯,知道知道,周到早就告訴我們啦,」奶奶笑得很慈祥,看起來很親和的樣子,李衣錦心裡的石頭稍稍放了下來,剛想跟在周到身後進門,突然被奶奶攔住。
「等一下等一下。」奶奶說。周到回頭,「怎麼了?」
奶奶眼疾手快地挪過一個火盆,盆里燒得紅通通的炭還冒著火星,放在了門口李衣錦腳底下。李衣錦又懵圈了,隔著火盆望著周到,小心翼翼地張口做口型,「這什麼啊?」
周到也懵圈了,「奶奶,這是幹什麼?」
奶奶仍然一臉慈祥地笑著,「衣錦啊,你的生辰八字呢,周到已經跟我們說了,我和他姑這個月初一去算過了,你們呢,八字不太合,命裡帶災,不過呢,按照大仙給的法子破解,就一定平安無事,我們都安排好啦,你放心,來,跨個火盆,去去邪氣。」
李衣錦目瞪口呆,不知道怎麼就命裡帶了災,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邪氣,像是前朝話本里逆來順受的委屈媳婦。但看這陣勢,不跨這火盆,應該就進不去他們家的門。
和周到在一起這麼多年,他很少提起他的家庭,李衣錦也想過將來如果談婚論嫁,會出現她預料之外的矛盾,卻沒想到會是這種風格。
周到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奶奶,」他把手裡的行李一放,「你讓我問生辰就是用來干這個的?」李衣錦不想自己一來就讓周到和家人吵起來,連忙繼續表示了自己的大度,「沒事沒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一手提著自己的箱子,一手提著買的大包小包禮物,戰戰兢兢地跨過了那個盆。進了門,她才看到客廳沙發上坐著他們一家人,都默不作聲地盯著她。
她把箱子放下,「奶奶,這是我給你們帶的禮……」
話音沒落,她就發現了剛才那隻雞高亢鳴叫的原因,它的脖子被周到的爺爺提著,血正汩汩流進碗里,奶奶不知道從哪裡又拿出一張符紙,嘴裡念叨著她聽不懂的方言,然後把符扔到火上燒成
了灰,灰落在接了雞血的碗里,顫顫巍巍地被端到了她面前。
「快快快,把這香灰喝了,保你們小兩口來年事事順遂,早生貴子。」奶奶慈祥地說。李衣錦哪見過這種陣仗,她無助地望向周到,驚恐得話都不會說了。
「不是我對孩子不負責,實在是這兩年來考察的國際學校多多少少都還是有沒辦法調和的弊端,沒有能讓人放心的。我就是做這個的,我還能不知道嗎?」席上大家其樂融融推杯換盞的時候,孟以安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底下玩的球球,跟一旁的陶姝娜說。
「小姨,你就是太完美主義了,要我說啊,就看球球開不開心,她開心,念什麼學校不一樣?」陶姝娜一邊忙著吃一邊說。
「你以為是你呢?站著說話不腰疼,從小到大我都不管你,我要是像你小姨那麼講究教育,你早就考上常青藤了,讀研的時候也不用巴巴地申請去交換。」孟菀青說。
「哇哦,您老人家還知道常青藤!我隨隨便便就給您考狀元考國內頂尖大學還不夠?」「咱們娜娜可是全家唯一一個博士呀,比我厲害,是不是?」孟以安在一旁笑著說。
「哪有!小姨那可是知名教育品牌創始人,兒童教育專家,您老人家可比不了。」陶姝娜笑嘻嘻擠兌她媽。
「誰是老人家?」孟菀青抓出重點。
「我錯了,人美心善年輕漂亮的孟菀青女士。」陶姝娜連忙補充。孟明瑋坐在一旁給老太太剝蝦,什麼都沒說。
陶姝娜伸腳去夠桌子底下的球球,「行啦行啦,別玩了,那可是你媽給我的禮物,你看個新鮮就得了!趕緊起來,陪姥姥吹蠟燭。」
蛋糕適時地擺上了桌,還按老太太的傳統,端了兩隻白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球球從桌子底下爬起來,撞到了腦袋,嗷地叫了一聲,惹得眾人大笑。
「這撞得可不輕,桌子都晃了,」老太太笑眯眯地,看起來心情總算是好了些,「快過來,姥姥給揉一揉。」
「沒事!姥姥,我頭抗撞。」球球哈哈一笑,「我滑雪的時候也差點撞到頭,我可機靈了,嗖!一下,我就翻了一個跟頭!我厲害吧?」
老太太看了一眼孟以安,「你以後別帶孩子去那些危險地方。」
「媽,沒事。」孟以安笑,「都戴著頭盔和護具呢。小孩好動,磕磕碰碰難免的,沒大事。」大家七手八腳把蠟燭點上,球球陪著姥姥一起許了願,吹了蠟燭,就開始分蛋糕。
老太太拿過那碗煮雞蛋,遞給了孟明瑋一個。
這是孟明瑋唯一享受特例的時刻,每年的生日蛋,她和媽一人一個,連外孫女們都不能搶。雖然雞蛋早已不是稀罕物,但這些年過去,這也是唯一能讓她想起從前那些日子的時刻。
吃過蛋糕,大家都跑去客廳看電視,留下孟明瑋在廚房包餃子。她左思右想,還是關上廚房門,又撥了一遍李衣錦的電話。
仍然關機。
孟明瑋一直懸著的心更忐忑了。她一邊心不在焉地包著餃子,一邊仔細回想之前她給李衣錦打過的每一個電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想不出任何端倪。從來對她不敢有任何隱瞞的李衣錦,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騙過了她。也是她太大意了,以為不管孩子長到多少歲,始終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此時的李衣錦,逃出她媽手掌心的快樂早已蕩然無存。坐在別人家熱熱鬧鬧的飯桌上,旁邊是相處多年的男友,面前是色味俱佳的家宴,她緊緊地閉著嘴,放輕呼吸,努力剋制從胃部到喉頭一陣一陣翻湧上來的噁心。雞血的腥,紙灰的嗆,那奇異的味覺嗅覺混合在一起,由外而內地刺激著她的感官,使她完全沒有辦法分心,所有的力量都在與生理性的乾嘔做鬥爭。
而她面前的這桌陌生人正在開心地推杯換盞,合家歡樂,就像自己家裡一樣,像每個家庭一樣。
酒過三巡,周到把李衣錦帶來的禮物打開,親自送到爺爺奶奶面前,也給其他的人都準備了好多東西,大伯家的堂兄堂妹,姑姑家的表姐表弟,見者有份。
分發了一圈,每個人也都對李衣錦說了客氣話,席間洋溢著親切友好的氣氛,直到李衣錦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了最後一個禮物。
「周到,」走了一圈的李衣錦終於把噁心的感覺壓下去了一些,勉強能夠正常開口說話了,「這個是我留給阿姨的,既然這次見不到,你幫我轉交給她吧。」
她話音一落,突然覺得席間氛圍不一樣了。開心地拆著禮物的表姐,倒著酒的大伯,說著話的爺爺奶奶,所有人都驟然間靜了下來。
周到也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看著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
她有些疑惑,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就很自然地把禮物盒子推給周到,「怎麼啦?這個禮物留給你媽媽。以後有機會見面再說。」
這句話終於徹底終結了一桌美滿和睦的年夜飯。「啪」地一聲,爺爺鐵青著臉,把剛倒上酒的酒杯摔在了桌上,辛辣的白酒濺了李衣錦一頭一臉。
周到還沒來得及對塞進自己懷裡的那個盒子做出反應,就被眼疾手快的奶奶搶了過去,用袖子一划拉,一把摜在了地上,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好不容易兒女們回來過個年啊,怎麼這麼命苦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李衣錦僵在原地,這一個晚上經歷的事情太過魔幻,她已經無法合理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行為。爺爺拉著臉瞪著周到,「你就是這麼跟她說的?」
「我沒說。」周到說。
李衣錦問,「說什麼?」
周到又不敢說話了。
「我命苦啊!……一個個的兒孫都不孝啊,我這心裡難受…..」奶奶還在嚎哭,周到的姑姑過來一邊幫她撫心口,一邊低聲對周到說,「算了,老人家心情不好,要不一會到我家去住吧。」
「你敢?」爺爺大吼一聲,嚇得姑姑也一抖。
「我看你敢動?」爺爺指著周到的鼻子,「我以前怎麼教你的?你奶奶原本就不同意,說八字不合,我還沒太在意,今天一看,果然是個沒有教養的!周到,你讓她走吧,我們家不歡迎她!」
李衣錦的耳朵嗡嗡直響,她看看周到,又看看這一桌人的臉,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之前強壓下去的噁心感重新湧上喉頭,她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我姐可真厲害!不像以前了。」趁大家看著電視吃著餃子,陶姝娜不知什麼時候湊到孟明瑋身旁,看了一眼她手機屏幕上一連串的撥出通話,「真不接電話?還關機呢?我這麼皮的都干不出來這事兒!」
話是這麼說,她也拿手機給李衣錦發了個微信。
「在哪兒呢?我看大姨挺擔心你的,你要是怕挨罵,就給我發個定位,報個平安,偷偷地,我不告訴她。」陶姝娜說。順手發了一串表情包。
「連我都不理了?那一會姥姥發紅包我可不幫你搶了。」仍然沒有回復。
孟明瑋那邊卻突然聽到了電話接通的聲音。
孟明瑋一愣,從沙發上起來,強裝鎮定避開了大家進了卧室,關上了門。
電話一通,那邊好久沒說話,只傳來隱約的嘈雜聲和風聲。
良久,孟明瑋問,「在外面?」「嗯。」
「冷不冷?」
「不冷。」
「別人家,就那麼好?比咱自己家好?」那邊沒說話。
「要不要視頻?姥姥她們在看電視呢。」「不了,不視頻。」
「周到幹嘛呢?」孟明瑋問。
「他……他去給我買東西去了。」李衣錦說。「你倆挺好的?」孟明瑋問。
「挺好的。」 「沒事?」
「沒事。」
「沒事就好。」孟明瑋說,「下次多帶兩個充電寶,別老把手機用沒電了。」又過了好久母女倆沒說話。
「媽,你不罵我嗎?」李衣錦突然問。孟明瑋沒回答。
「要不,等我回去你再打我吧。」李衣錦又說,「我不躲。」
那邊沉默了片刻,卻已經掛了電話。
李衣錦坐在街頭,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們,小孩子拿著煙花興奮尖叫,天上有此起彼伏的煙火綻開又落下。
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打開手機里陶姝娜給她發來的視頻。大家圍在姥姥身邊說說笑笑,其樂融融,沒有她的存在,也一樣是場溫馨美滿的家宴。
她低下頭,縮成一團,默不作聲地流下了眼淚。
直到她被趕出門來,她都不明白為什麼周到的爺爺奶奶會突然發那麼大的火,更不明白為什麼周到在他們面前慫成那個樣子,一句話都不為自己辯解,就任憑他爺爺用拐杖戳著他的腦門連他一
起罵。
他平時不是這樣。至少她眼中的他,從來不是這樣。
她出門的時候,他稍稍地抗爭了一下,試圖跟她一起走,但他爺爺就像一尊門神一樣站在門口,怒目圓睜地瞪著他,他奶奶更是哭天喊地撂話給他聽,說出了這個門,他就不是他們周家的子孫,他爸在地底下都會罵他不孝。
說到他爸的時候,他的神色明顯瑟縮了一下,原本試圖起身,又無助地坐下了。他望向門外的李衣錦,不顧她此時淚流滿面地,帶著滿身嘔吐物的臟污,孤零零地站在門外,乞求他不要丟下她一個人,絕情地開口說,「對不起。我走不了。」
李衣錦三十一歲這年的除夕夜,第一次在陌生城市的街頭流浪。周圍的人看完了煙火,小孩子撒完了歡,都回家去吃團年飯了,只有她無處可去。
過了很久她才站起來,腳都僵硬了。她茫然地往這邊走了幾步,又往那邊走了幾步,手機響了,她打開一看,是她媽發來的轉賬信息。
「回家的票還能買嗎?」她媽轉來兩千塊錢。
又一條信息進來,她點進去看,是孟以安發來的。
「長本事啦,注意安全,今年禮物我偷偷給你留著呢,你最愛的。」
再看看周到的頁面,電話微信一個都沒有。李衣錦心裡憋屈,隨手就把他給拉黑了。然後點開APP搜索車票。
孟明瑋家就住在老太太樓上,平日里經常過來陪她。老太太不樂意,說自己身板硬朗腦筋清楚,能做飯能溜達能算賬,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總是把她趕回家,但她不放心,還是經常趁老太太睡熟了過來看一眼。除夕孟以安一家留下來住,她才回樓上自己家去了,孟菀青也跟老公女兒回家了。
陶姝娜在車裡擺弄著小姨送她的switch,她爸一邊開車,一邊不經意地問,「就那麼好玩?多大人了,還玩遊戲機。」
「對啊,遊戲機多大的人都愛玩。」陶姝娜專註盯著屏幕,「爸,你是不知道,遊戲才貴呢,一個一個總有新出的,根本玩不完。」
「你不是有箇舊的嗎?還買新的?」
「配色不一樣,這款手柄好看。」陶姝娜說,「我同學看上我那箇舊的了,我打算送她。」「那你也給?這可不便宜。」孟菀青插話。
「她家裡條件也沒那麼好,反正我有新的了。」陶姝娜說。「你倒大方。」孟菀青說。
「啊,」陶姝娜突然想起,「那個是媽你送我的是吧?我忘了,那我不給她了。」孟菀青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給她的?」她爸突然問,「什麼時候?」
「就去年啊,去年我生日時候,」陶姝娜順口回答,「還有那個BV的包包呢。」「什麼威?」她爸問,「貴嗎?」
「哎呀,就是一個黑色的包,三萬幾來著……」
「娜娜!」孟菀青突然聲音抬高了八度,強行打斷了陶姝娜的話。陶姝娜被嚇了一跳,不解地抬起眼看著她媽。
「……到了。」孟菀青不自然地說。車子停進車位,她立刻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去。
孟以安一家第二天早上離開,老太太利手利腳地一直送下樓。
「媽,要不以後,咱換個帶電梯的房子吧,你出門不方便。」孟以安說。
「沒事,我好著呢,天天下樓買菜,早就習慣了,」老太太不以為意,「沒什麼不方便。」「現在沒事不代表以後沒事,咱們以防萬一嘛。」孟以安說。
「你媽還沒老到那個程度。」老太太犟嘴。
「姥姥,」球球說,「我下次帶你去滑雪好不好?住別墅,泡溫泉。」
孟以安忍不住樂出聲,「你真把你姥姥當回事,八十歲老太太去滑雪嗎?」「怎麼呢?」球球不解。
老太太大笑,「行,姥姥以後跟你去滑雪。」
孟以安和球球上了計程車,老太太拉住邱夏的手,又叮囑了幾句。
「你們倆呀,好好的。」她說,「這姐妹三個呀,就你們最讓我省心了。」
「媽,別這麼說,大姐二姐家不是都挺好的嗎。」邱夏說,「我們球球還小,將來煩心的事還多著呢。」
「以安呀,在外面工作事業做得好,在家裡,你多擔待。」老太太說。「沒有,」邱夏說,「是她要多擔待我。」
孟以安敲了敲車窗示意他,邱夏只好上了車。
車子拐過路口,又開了一段,孟以安示意司機師傅靠路邊停下。「怎麼,不是去高鐵站嗎?」司機問。
「師傅,我下車,您繼續送她們到高鐵站就行。」邱夏一邊說著,一邊下車把剛放進後備箱的自己的行李拿了出來。
「一路平安。」孟以安搖下窗子說,「這個月歸我,下個月開學以後歸你。」
「記著呢。」邱夏說,沖球球嬉皮笑臉,「公主要飛走啦!快跟公主說拜拜。」球球也笑,「公主拜拜!公主爸爸我們開學見哦!」球球沖他揮手。
「你們也是,一路平安。」邱夏說。
他站在路邊看著車子開走,然後另叫了一輛出租。「麻煩您,到機場。」坐進車裡,他打開手機,幾條未讀微信顯示在屏幕上。
「到機場了嗎?」
「我已經準備登機啦。」「在巴厘島等你哦。」
附上一張自拍,妝容美麗的女人歪著頭露出最好看的下顎角弧度。「媽媽,我不想轉學了。」球球靠在媽媽身上望著窗外,認真地說。
「是嗎?為什麼呢?」孟以安問。
「因為我有了一個好朋友,」球球說,「我們約好開學要一起玩。」「真的嗎?」
「真的,放假那天我們約好的,肖瑤阿姨也在,她也聽見啦。」
孟以安神色動了動,淡定地問,「那天是肖阿姨去接你的?」
「對呀,她還給我帶蛋撻了呢。」球球說。
孟以安沒接話,低頭看自己的手機,上面也有幾條未讀微信。「幾點到京?去接你們,答應陪球球玩蹦床去的。」
「媽媽,」球球好奇地湊過來,「媽媽你的聊天圖案是我的照片哦!媽媽,你是不是在跟宋叔叔說話?」
孟以安沒回復,扣過手機,順手給球球裹了裹外套,「坐好了,不要調皮。」
「別當著孩子面說這些。」一進家門,孟菀青就把丈夫拉進房間,關上門。陶姝娜倒也沒介意,晃進自己屋裡不知道收拾些什麼去了。
「當著孩子面說哪些?」陶大磊冷冷地看著她,「你能做,我就不能說是嗎?」
「我做什麼了?」孟菀青反駁。
「孟菀青,你不要太過分了。」陶大磊說。
「我過分?我做了什麼你都知道,你不是同意嗎?每年給媽買的那些補品和理療儀器有多少錢?你出一分錢了嗎?我讓你出了嗎?車給你開,好丈夫好爸爸好女婿都給你當,你現在又不是滋味了來質問我,有意思嗎?」孟菀青說。
陶大磊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一句話沒說出口,轉身坐到沙發上默默生氣。孟菀青走過去,在另一端坐下。
「如果你實在覺得,……要不,咱們……」孟菀青猶豫著,還沒說完就被陶大磊打斷了,「不說這些了。」他點開電視,把音量調到最大,這樣孟菀青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
「爸!你能不能小點聲!」陶姝娜氣呼呼地從房間出來,她媽正站在她房門口,兩人差點迎面撞上。
「媽,你嚇死我啊?」陶姝娜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媽。
「娜娜,以後當著你爸的面,別提我給你那些東西。」「為什麼?」陶姝娜疑惑地問。
李衣錦精疲力盡地爬上三樓,面前是姥姥家的門,要回自己家,還得再爬一層樓。
她站在樓梯口猶豫了很久,還是按響了門鈴。沒一會就聽見腳步聲,一重一輕拖著地走近。那些數不清日夜的童年時刻,她都是這樣聽著媽媽的腳步聲過來的。
門打開,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媽上下打量了她一分鐘,吸了吸鼻子,眉頭皺得更緊了。
「給姥姥熱菜呢。你要吃飯,還是吃餃子?」